[转载]春风18帖（长诗）

春风十八帖

        谷禾

1.枯草在风中

 

枯草在风中乱飞像一条纷扬的河流

父亲从河边回来

他的衣服，眉眼，头发，胡子沾满了水珠

 

他伸出手，不经意地掸了掸

那些水珠轻轻轻轻地，落在他生前身后

 

2.蝴蝶与棺木

 

你见过雪中蝴蝶吗？

几百只斑斓的蝴蝶一起穿过风雪

落上了一具小小的棺木

 

棺木里盛放着第二次埋葬的少年的骨头

却不见灵魂溢出来

几百只蝴蝶落上棺木

或绕着棺木飞舞，并不加重抬棺人的负重

 

他们抬着棺木和蝴蝶，风雪中更加小心

没有哭泣，也没有欢笑

随行的人们表情肃穆，护送棺木入土

 

没人问蝴蝶从何处来，又去何处

他们目送几百只雪蝴蝶

消失大地尽头，而只留下风吹原野空空

 

3.火车穿过黑夜

 

火车穿过黑夜，向南，向北，向西，向东

把离开的人们变成燕子

也把他的行囊、血汗、耻辱一起运走

 

喧嚣的大城忽然空下来，它不习惯地

呆望着依然雾霾锁屏的天空

 

此刻飞过的鸦群，正用浓浓乡音

呼朋引伴，让街角

清理垃圾桶的老人停下来，刹时老泪纵横

 

4.写诗的人走上末路

 

不必再街道轰响

不必再万家灯笼

不必再烟花吐秀

 

让黑夜归于黑夜吧

也让星辰归于星辰

 

让富人大摆宴席载歌载舞

让穷人怀揣一炉炭火入睡

 

让写诗的人走上末路

抱紧他的长江黄河放声痛哭

 

5.衰老帖

 

把盲目归于力比多分泌是不公的

那随时间而来的智慧呢？

他至今沉湎于权力，掌声，浮华的盛景

 

他把自己画下来，挂上墙

让众生膜拜，铭记他一瞬间的永恒

 

在敬老院，一个老头儿与自己对弈

另一个骑木马。剩下的排座座，吃果果

 

亲爱的上帝，你的《衰老经》销去他的迷狂

你用阿尔茨海默症，把他变回懵懂的孩子

 

你还要他逆生长，从九十岁始

洗心革面，重新做一个正常人

 

6.而叙述也是抒情

 

一个叙述的春天也许并不需故事

而希求而多的细节去改变它的秩序

 

江河篡改了春风，悲剧演进为喜剧

坟头的蒲公英，把灵魂带去异地

 

而风中奔跑的少年有一张沧桑的脸

过路的少女一起摇摆着鸭子的屁股

 

我在想，与其说你爱写诗的李白

不如说你更爱李白把酒临风的日子

 

而春天也是秋天。而新年也是旧年

而鲁迅也是林语堂。而叙述也是抒情

 

7.俗世爱

 

黄昏的光线里，我爱上了爆米花的

老人和她的乡音

菜市场垃圾遍地，麻辣烫的浓香

诱惑着一群放学的孩子在练习舌吻

我爱头顶巴掌大的蓝天——

它挽留白云也不拒绝乌云安家

允许流浪的鸟儿天黑前再飞一分钟

我爱变幻的红绿灯和缓慢的322路公交车

眼睛近视的女售票员反复督促乘客刷卡

一遍遍恳请大家给孩子和老人让座

——我悄悄爱上了她的口干舌燥

当路灯的洪流涌动，我爱所有匆忙的背影

以及落满他们脸庞的尘埃

我爱小区门口的刺槐树，老银杏，悬铃木

黄杨护栏里突然窜出的流浪猫

我爱单元门上的小广告：刻章，办证

招聘，修锁……当钥匙插入锁孔，

我爱上了它转动时的“咔哒”脆响

——在京郊，北运河乘夜色去远

这摆不脱的俗世之爱，把我搞得不可救药……

 

8.我的心情蕴含千万种心情

 

正常情况下，描述一种心情

离不开举例。比如悲伤，它总不请自来

我坐在公交车靠窗的位置，第一缕晨光

从车窗玻璃的缝隙涌进来

路边的老银杏新芽萌动，梦游的老鼠

在招摇过市，却不见人喊打

然后是春风化雨，滋润紫荆和桃李

纷纷把芬芳捧上枝头。我突然悲欣交集

说不清为什么，这心情与生俱来

再比如爱情，一根钢钉试图用铁锈

抵御时光侵蚀，但疼痛早已深入墙的骨髓

在两个春天之间，一对蚂蚁的离婚战争

无终无解，承载它的悬铃木又长高了一公分

为了见证石炭纪的爱情，老银杏活成了化石

但更多时候，我的欢乐大不过一粒米

我就想法把它爆成米花，蘸上甜，制成毒药

送给有缘人。如果这想象失于天真

我就把它写成诗篇，对着天空和田野朗诵

这时候，我的心情蕴含千万种心情

它是无法比喻和形容的，也是无法描述的

只供奉于我辽阔而不安的内心——

 

9.不可描述

 

不再为雾霾入喉而怒火烧心

正如拒绝为拍蓝天而登高殒命

 

不再为又一年来临更换新衣

正如拒绝为老去一岁染黑白头

 

今天的死难者不过早走了一会儿

落在身后的人一直在拼着气力追

 

不为活在草野发出田凫的哀鸣

也不为野草盖脸而把呼吸扼紧

 

你一直活在不可描述的国度

他只是一不小心泄露了老底

 

你祈祷：来年春风吹又生

他转过身砸下又一场雨夹雪

 

10.春风辞

 

在春风里，我不信人类能在2029永生

百年之后，你一定再觅不见我的踪影

 

但春光无限好，朝霞继续在天边燃烧

新人就位，大地弯腰，各忙各的事情

 

树在舒枝，草在展叶，苦难的绳子拉直了

露珠与花儿张灯结彩，蝉在脱去箍身的壳

 

婴儿张开眼眉，少男少女拥着冰淇淋的爱

银杏叶子落满山道，又一个死者入土安息

 

在泥土的黑暗里，我又梦见了犁铧的光芒

麦穗子在春风中翻滚，你的脚步越来越近

 

百年之后，再无人能念出我写下的句子？

请原谅，今天我对一张白纸的亵渎和浪费

 

……哦，百年之后，骑着春风的国境线

我已不记得自己是谁。泥土

潮湿的光，也不再映出我活过的蛛丝马迹

 

11.致女儿书

 

傍晚7点30分，你已沉沉睡去。蜷在床的半边（像一只猫咪），线帽和口罩也不摘下来。在你枕边是读到一半的《纳粹医生》（枣红封面上有刺眼的白色纳粹标志），一个用旧的亚马逊电子阅读器，页面显示的《精神分析引论》。刚才在饭桌上，我们曾探讨“平庸之恶”，耶路撒冷被告席上的艾希曼和奥斯维辛的维尔特医生谁更该上绞刑架？他们是如何在恪尽职守的普通职员和杀人犯之间，浑然不觉地完成了角色转换？如果时光退回到1909年深秋的寒冷下午，当希特勒与弗洛伊德擦肩而过，他们会在彼此的身上看到什么（显然，一切并非病理学意义上那么简单。你不能说换一身衣服，就能够将“日常自我”剥离下来，锁进意识的阁楼，穿戴上另一个“情景自我”，并嵌入那个巨大的有机体，成为其中一个触须，一个器官，一根惯性蠕动的绒毛），而人类能否自证清白?另一本《亲爱的日历》里是一首首美丽的爱情诗，这样的两本书放一起，着实不搭调。就像今天，上午我和你妈妈去超市购置年货，以及烟花、春联和红酒，却不得不以口罩遮脸，在不可描述的天气里，我们像两个沉着的地下工作者。下午我们坐在客厅的布艺沙发上，回忆你小时候的天真与可爱，等着你回来，与我们一起迎迓又一个春天来临。饭桌上的话题如此沉重，并不对应窗外偶尔照亮了夜空绚烂烟花和隐匿的星辰。去年烟花特别多，今年零星的几粒暗合了晦暗的时局，以及我内心的忧虑。现在，你睡着了，在平时属于我的位置，发出轻微的鼾声。床头灯的暖光照着你的脸庞，切近而遥远，如同此在的世界。再过4个小时，我将迎来生命中的第五十个春天。亲爱的女儿，有一首诗积在我心里不能说出，不能寄与春风，也不能写下来，而只能达于沉默。它是不可救赎的，并随同时光一起老去。

 

12.迎春曲

 

春联和灯笼。红海洋。吉祥之物。

在街头巷尾，门眉，窗棂，满满的祝福

大行其道。我多次想到“面朝大海，

春暖花开。”而海已把龙头关紧，不许你

再翻墙出境。我敲响春天的钟

你送来雨夹雪，大范围的雾霾把时间锁城

滴着墨汁的春联，还要在桌案耗一会儿

电源切断后，灯笼也陷入漆黑。只有脑袋

扛在我肩上，像一只气球儿

你说亲爱的，以红纸黑字起誓，我们在灯笼下

舌吻吧。而我刚吃下一头生蒜（如此不合时宜）

半个小时以前，我还在北运河大桥上

忽然望见失踪的月亮，被水底的淤泥葬埋

而子夜过后，它将复活过来

独自张灯结彩，义无反顾地，投入春风的怀抱

 

13.从阴间回来的人

 

从阴间回来的人，不说阴间事

不说他在那儿受苦，受累，受13种酷刑

也不说他如何忍了11种孤独

还被泥土封口，眼睛里楔入石头和钉子

也不说那儿阳光灿烂的日子

每一年，你去墓地看他，摆上酒肉香烛

把纸钱，纸扎的别墅、汽车、家电

纸扎的泪水，纸扎的漂亮妞，一起烧给他

也让他享受一日尘世的富贵

他横竖不吐一个字儿，也不推辞或感谢

你怀疑人去坟空。他的脚趾骨

已从泥土下溜出来，仿佛新生的冬笋

风还是风，雨还是雨，从阴间回来的人

隔一层黄土，隔一朵花

是你与他的远，是生与死的近

等你被尘世折腾够了，咽下最后一口气

他就来了，拎起你

掼入他久住的木头盒子

自己去呱呱落草，开始又一个轮回

 

14.春节戏作

 

飞机从头顶飞过的一瞬间

我坐在楼前空地上摘菜

一元复始，雾霾散尽，旧雨新枝，春光十里

阳光照在任意的地方

这些荠菜，芦蒿，芫荽，菠菜

鲜嫩而青绿，泥土和春天的气息

让我心生由衷的喜悦

这架飞机，也领受了我的好心情

它悬停在那儿，忘了飞去

——它要一直等我把满手的青菜摘完

 

15.你好，春天

 

烟花散尽了，雾霾去而复回

这是丁酉年新晨，也是平常的一天

此刻宜洒扫，浅酌，祭祀

宜携伴出游，访友，乘春风去远

宜一个人张臂飞行

你看呵，美好的春天来了，万物生猛

鸽子突破层层雾霾

从太阳深处带回了夕光和朝霞

但去年的书还不曾读完

悲观主义的老树

还扎根在我心中，向死亡舒展枝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