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书上有一句话:修辞立其诚。这句话,我倒老是记在心里。
把修辞和诚意联系起来,我觉得这是古人深思熟虑,得出来的独到见解。
通常,一谈到修辞,就是合乎语法,语言简洁,漂亮,多变化等等,其实不得要领。修辞的目的,是为了立诚,诚立然后辞修。这是语言文字的辩证法。
语言,在日常生活中,以及表现在文字上,如果是真诚感情的流露,不用修辞,就能有感人的力量。
“情见乎辞”,这就是言词已经传达了真诚的感情。
“振振有辞”,“念念有辞”,这就很难说了。其中不真诚的成分可能不少,听者也就不一定会受感动。(《芸斋琐谈·谈修辞》)
——我看到当代作家的一些文字或言论。有些人总想把话说得与众不同:把话说得充满哲理,以便别人看出:这不是一般人能够说出的,只有天才作家,才会说出这样的语言。
我不知道别的读者怎样,每逢我看到拐弯抹角,装模作样的语言时,总感到很不舒服。……
古今中外,凡是真正的哲人,凡是伟大的文学家,他们的语言都是质朴的,简短的。道理都是日常的,浅近的。(《陋巷集·后记》《孙犁全集》第八卷253页)
(真实、真诚、本真,牵着情感,动着思索。凡见到花里胡哨的文章和书籍,先就生出反感,就不忍卒读,就扔到一边去。不管被人称为大师还是“二师”。——我注,下同。2011-3-24)
——小说开头用的语言,可以看出你(指铁凝)的立意是要创新,但是有伤自然,读着也绕口了。文字还是以流利自然为主。(《澹定集.芸斋书简》《孙犁全集》第六卷112页)
——文章之事,伤了自然,任你对仗怎样工整,用典如何巧妙,总是得不偿失的。(《如云集·读<</span>旧唐书>记》《孙犁全集》第九卷173页)
(“流利自然为主”,好像胡适也说过:事是怎样的就怎样说;话怎样说就怎样写。看似容易,其实很难。可能与中国自古以来,话与文就“双轨制”有关。书面语言与平常说话多不搭界。明清小品似乎拉近了与白话文的距离,但还不是白话。于是,“五四”将白话文作为革命也顺理成章了。我们看到的第一篇白话小说《狂人日记》,其实那语言,也非完全的白话,是鲁迅先生创出的一种白话(当然,既为日记,“文”一点是可以理解的)。可能与文言文的阴影有关。现在中国人的古文修养越来越差,至少不如台湾。但洋文的腔调竟日炽起来。没有人说“洋泾浜”这个词了,但汉英夹杂,长长的句子中的多重概念,注重现代诗性叙述等,也多起来了。找不到汉语表达方式,找不到属于自己的叙述语言,总不是个法子。像当今的作协最高头目,当年也“有伤自然”“绕口”起来。反映着人们的价值取向和审美取向。2011-3-24)
——语言是一种艺术,除去自然的素质,它还要求修辞。修辞立诚,其目的是使出于自然的语言,更能鲜明准确地表现真诚的情感。(《再谈通俗文学》《孙犁全集》第八卷150页)
——无论是“通俗文学”或是《正统文学》,语言都是第一要素。什么叫第一要素?就是说,文学由语言组织而成,语言不只是文学的第一义的形式;语言还是衡量、探索作家气质、品质的最敏感的部位,是表明作品的现实主义及其伦理道德内容的血脉之音!
(同上,151页)
——另外,有人主张:一个作家要有几幅笔墨。从我学习文学以来,就认为一个作家只能有一副笔墨,比如曹雪芹的笔墨,施耐庵的笔墨。如果都有几幅笔墨,还怎样去区别作家和作品?他们的作品,岂不成了追时髦、追风尚、百货杂陈的商店了吗?(《远道集.芸斋短简》《孙犁全集》第七卷160页)
(先生无乃过乎?上世纪八十年代,读到一篇评论作家陈建功的小说时,那位评论家曾说过,陈建功有“两把板斧”。一把就是那种平民化、调侃式的叙事风格,比如《京西有个骚跶子》;另一种就是那种较为诗性化的叙述,相对较“雅”的叙事语言,如《飘逝的花头巾》。两种叙事手法他运用得娴熟,如果不注明作者的话,你也许不会以为出自一人之手。这没什么不好,我以为。另外,笔墨风格,是人创出来的,它有着强烈的个性。但笔墨风格不能就此束缚人(也即作者),作者可以尝试各种笔墨。就如作家可以写各种文体的文章一样。倘无端地束缚自己,怕是“笔墨”还未形成,却没了自己了。曹雪芹、施耐庵,他们只有一部作品流传,故只能看到一种笔墨。倘多种作品传世,怕也未必一种笔墨。因此,我觉得笔墨问题上,实在也没有必要胶柱鼓瑟。
